*神官饼x将军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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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5000+
人间不老
0.
他站在两山之间的木桩上,潺潺溪涧自脚下路过,远处几只鹰隼载着日光回旋,扑朔到他身上,留下一簇尚未抽条的剪影。
那时山间日照热情,便不好推拒,他雪白长袖褪至臂弯,赤脚立在方寸之地,手边的木桶只剩下一半水,哐当哐当。
他搭手远瞻,见更远处晨雾笼在日头上,如同落了一道纱帘,再看不真切。
亚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阿哥,你又要去哪啊?
跑得那么远,当心回不来。
1.
新帝登基后的第十五年,闹了一次饥荒。从淮北气势汹汹扩向苏州,庄稼多一夜殁亡,朝廷救济的速度到底赶不上,道上纷纷扬扬一捧骨灰,风来时与虫蟊卷在一处。
是载,穷阴杀节,急景凋年。
皇帝寝食难安,用尽了法子,最后请来一位神官。
神官撵一把花白胡子说道,当朝将军是何许人也?
皇帝推心置腹如此这般,列完了开国将军的功绩。
神官听完颔首道,煞气过重,祸国也,致使阴兵冤魂索命。
那年举国被逼得狗急跳墙,亲友相残仅维持在一线之间。命都攥在手里,更别提记起昔时谁征兵未归,最后一星半点粮食却要烧给亡魂。
只是意外皇帝索性一起昏头,压下大臣如山奏折,随手丢出一本就当是弹劾。齐老将军没多话,原地拱了拱手,“谢主隆恩”说完,转身告辞。
那本奏折还在地上。
与之相比,后来将军府的失火案倒是编入志怪,能供后来人多嚼舌根。这疑点不外乎若是齐将军早早归田休养才起的火,最多得一句因果报应,但将军府几多亲眷来不及搬走,事出蹊跷,时隔多年,仍清算不了那天有多少人殒命于此。至于是冤魂还是圣上......
齐之侃对桌的书生捂嘴打住,不可说不可说。
他手里的酒杯见了底,齐之侃低眉撂回桌上,忽然感到心中一团棉絮似的,闷得有些烦躁。
有什么好怕的,莫非还忧心皇帝翻案不成?
2.
将军府那日一如往常,他刚到能开弓的年纪,练到晌午才中过一次把心,还算差强人意,正逢父亲从侧门跨进回廊,笑着招他过去。
父子俩坐在屋里絮絮叨叨完,齐之侃懵懂颔首,或许归因于父亲不曾露忧色,语调平淡好似家常,于是他竟也不伤怀。
不过后来渐渐学会敏锐,那些能够追忆的痛变成棉里藏箭,带着倒刺细细钻进来,痛得无迹可寻。
能有后来依然要多亏那日失火,厨娘拽他翻墙逃到隔壁院落捱过一劫。那座偏院荒废多年,唯剩断壁残恒还能考察,依稀可见早年雅致。
草木衰败枯黄,眼前一丛飞蓬飘过墙头,再见时他面前流水不竭,水边一颗高大的榕树,倏忽送来几分凉气。
他一张小脸灰扑扑的,还待拂去,抬眸恰逢树上十一二岁的少年骄矜视下,少年通身莹白劲装,只下摆挑出一条庄重的玄带。头顶树荫遮去半面冷峭,另一只招子如剑底星辰,偏偏眼角勾出些微上挑的柔情,隔着满目飞蓬无意扫过来。
好似剑客子夜窗前掠过,黑色幕离带起一方不能见的秘密。
他还欲细究那片暗影,身旁的厨娘突然拉他跪倒,自己磕了三个头。近日鬼魂之说挥之不去,她想这静谧院子里的,当不是人间物什。
厨娘留下几块炊饼,旋即拖着齐之侃跑远了。
他当时未想到这个层面,也不曾生出分毫畏惧鬼神的心思,单那一眼角的微翘,嵌在少年清冷冷的面上好似融雪,连缀一分世情真意。
他是从那时感到悲伤的。
3.
齐之侃二十二岁这年坐在京城的酒楼中,对面书生兀自说旧事与他听。事实上十年前他远不能辗转咀嚼这场闹剧。而父亲不会提起,遂灰头土脸地沾些颠沛流离,一一错过,再后知后觉,当时齐之侃也不过十岁罢了。
故得以理解他今日走得迟,齐之侃望了望外面的日头,估摸到了晌午。
天地祭祀接近尾声。虽说皇帝对他常年告假习以为常,但臣子总不能太过明目张胆,这时候人散得差不多,齐之侃结过酒钱,佩剑往宫里去。
政务殿前的台阶上,他迎面遇上一位白衣神官,应该方才结束祭祀,枭骨鬼面仍用红绳栓在两侧,嶙峋和冷漠不改,除了神官不是旧人。
他们擦肩而过,于片刻交集中,神官面具上的结绳垂到将军手边,末端红穗轻轻扫过他的手背,如同一个安静而温柔的问候。
齐之侃站定回首,暮然因为熟稔的气息,牵引出心头一阵酸胀。他仅瞥见神官摘下面具,眉间朱砂艳红,眸里碎冰化雪,紧扣着浅淡的人间烟火。
两人俱是白衣,肩头落过雪,眼中是红尘。
4.
蹇宾十二岁那年,父亲托他察一件案子。
他记得家书送到时,余下半月方才夏至,而饿殍遍野的消息,即使滇南闭塞也传得家喻户晓。
三月前,蹇宾随拳脚师父回了祖籍云南,忽闻饥荒后与滇州一同拥紧自己求生,高岭绝群孤立,倒是显示出优势。师父和他姑且扛住虫灾,但信中字字敦促,刻不容缓。
况且他长在京城,不能不被逼早慧,自然明白父亲身为丞相,除非所做之事孤立无援,无人可信,断不会让他犯险。
如此,他便做不到独善其身。
赶路途中蹇宾听闻了一位神官,想起父亲早年与那位齐将军共赴沙场,情谊深厚不比旁人,稍作整理,他便大致猜到要察的是什么案子,以及其中凶险万中无一。
此时距离他练成铜墙铁壁的性情,还有漫长的十年需要走,少年依然会害怕,会不知所措,诚惶诚恐。
然而与此同时,蹇宾更油然而生对人世的心寒,却从心寒中涌出必须矫正的热意,所以没有片刻犹豫。
将军府失火值此期间,故不能无动于衷,他飞身赶到附近时,依稀辨别出自家荒废多年的院落,顿了顿,幼年回忆仿佛染料的稀释,一点点大白天下。
他恍惚记起孩童时期的一个玩伴,一日师父催得火急火燎,他不得已翻墙出府,双手好容易撑住自己挂在墙头,院子另一面的孩子毫不知情,墙上四条辫子扑棱棱甩过眼睫,那日他们隔着狭窄道上的一树桃花,于自家青墙看到彼此。
他刚欲开口说话,齐将军的训斥平地惊雷般,邻院的少年明眸一闪,噗通摔回院里。
正当神思飞去,蹇宾已然来到那面斑驳陆离的墙,另一边浓烟滚滚,火舌舔过屋檐,绕一个灼热的圈,自己早先知会的家丁进进出出。
蹇宾坐在大榕树上,思索起或许神官不过幌子,内里是皇帝不愿见这户人家,不管是由于惶恐还是什么别的。
垂眸正对上一个孩子的视线,卧蚕浓眉,四条辫子,白衣满是擦过火焰的灰迹。
他被这一眼望得有些伤感。
希望没有辜负那几块炊饼。
5.
可惜他那时年纪太轻,好像一声叹息就会被打散。
最后一根稻草没能压跨骆驼,皇帝铁了心,说情的人形单影只,忠言良辞如山证据,落幕都是一声叹息。
父亲不等皇帝罢黜,先行辞官回了滇南,搬去母亲生前留下的小寨子,蹇宾感官上同三月前别无二致,但心境早已不同。
他自信不曾仗势欺人,不曾暗地中伤,用全部的多情爱这山河人间,所有的气力怀光前行,不管滇州京城,他是否真正被善待过。
他和父亲没有做过恶人,那事情为什么会这样。
思考的时日久了,最终还要与这些悲愤和平相处,再见到那位将军府的少年安康无事,才算宽慰分毫。
之后读过各家史书,透过字里行间想象斑斑血迹,似乎如此便能释怀。可错误即使被重复一千遍,他身边众人噤声假寐,错仍然是错。
与傲慢无关,他只是无法对悲剧习惯。
这些他们相逢时,齐之侃还被蒙在鼓里,直到两年后,他们去西麓采摘棠梨花和野菇,用作春宴,母亲家里的亚颖抱走了松毛,蹇宾遂只能用宽阔的下摆捧着白花,香气微甜。
山脚芸苔成片,仿佛春雨来临前的哨兵,妩媚而野茂地盛放,草沁花香盘在腰间,滞留将雨未雨的湿润。
蹇宾坐在树桩裸露的年轮上,脚尖勉强触地,身侧簇拥着翠绿的地丁,以及不知名的紫色小花。
他被追问了太多次,无奈地对齐之侃笑笑,究其原因,他总没法说出我帮过你,但无法改变结果这种话。
但拒人千里的招数给小齐用不了,于是少年抖了抖下摆的棠梨花,和盘托出事情始末。
“当时触犯龙颜是铤而走险,无人相助也不算意外,连累称不上。如果再次面对,信仰是一回事,想来有你在,我便是不怕的。”
蹇宾说这话时,高黎贡山的烈日杀上他眉头,眼神就着天光破云,直望到齐之侃心底。
少年只晓得自己当时胡说八道:“我第一次见你在榕树上坐着,以为你是哪路的仙童。”
“现在看来...”
“现在看来?”
“好在你是真切活在这人世的,那样我才能遇上你。”
齐之侃记忆里榕叶声中清醉梦,孤独本身也开始惧怕寂寞,偶遇同伴后忽然疯狂生长,拒绝再踽踽独行,要把河对岸的两株幼苗,揉成一树相思。
他们都不愿做悲剧的旁观者。
“使得很多事情,于我都不再那么糟糕。”
6.
参军本不是他心愿,怪那棵棠梨树生得太远,齐之侃望见强征的官兵时,就不敢再往回跑。
他对少年说你等等,我去去就回。
这是他第一次对蹇宾说谎。
那天蹇宾听着师父踏叶上山,头顶下弦月明晃晃刻在记忆里,月光穿过树冠,留下一小扇照在身上,与晚风同样微凉。
师父说近日燕北战事告急,滇南地僻,免不了强征士兵......
下面不再多言,这些年师父也染了话说一半的陋习,于他却足够了。否则一句话太狠绝不留余地,也会惧怕凄厉过头。
蹇宾对着他离开的方向轻叹一声,松开下摆,鲜花不能过夜,棠梨花敲落草地,仿佛跳动的月光,是凝着韶光的碎银。
师父说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蹇宾从树桩上跳下来,师父拍拍他的肩膀,说都是修行,他皱着眉只好点头。
他没能听过玉笛飞声,洛城十万八千里,鹊衔新绿,晓来风细,必然吹不到高岭。还待有人来同他一件一件讲。
修行归修行。
但愿明日是太平世。
7.
多年后重逢,生命轨迹中大片的不重合,让双方都有些无所适从,
齐之侃时常来看他,今日还带了云南练兵捎上的槐花饼和香椿,蹇宾被这不拘小节拖曳出少许回忆,念起家乡官渡鱼灯,少年英姿。
他实在忍不住问道,小齐没想过,我们这两位“罪臣之后”凑得太近,难免惹人非议。你既然久经沙场才站到如今的位置,应当珍惜眼下。
齐之侃坐在矮几对面,被他说得一愣,他还真没想过。
虽然四条辫子梳成发髻显得年岁渐长,但谈及他的事情,眼神依旧是蹇宾熟悉的。
蹇宾浅笑,瞥见他头上的发簪,蹙眉说道:“这是上次祭祀分发的发簪?你还信这个?”
齐之侃将煮好的茶递到他案前,直起身回望他,说道:“我不信这些,只是因为你主持祭祀,才讨了一支。”
我许久不见你,总要存个念想。
蹇宾当然不好告知他,祭祀时他满心想的就是上苍赏一道天雷,正劈中皇帝的天灵盖最好。
他皱眉抽下齐之侃的发簪,将军别眼瞧见他骨节分明。
“别戴了,以后我再送你一支别的。”
8.
十年前的案子因为两人重聚,在京城官宦之中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,可齐将军无论几番试探算是软硬不吃,神官更不是随意能见到的人。
艮墨池花功夫搜集了十年前案子明细,猛然发觉这两户人家,建国之初竟毗邻而居。料想见等会到齐将军应惊讶道:“下官发现一件趣事,这么巧,将军府邸十几年前竟是与丞相旧宅只隔一条巷道。”
齐将军定会冷了面色回道:“是艮大人看错了。”
早朝结束艮墨池便在阶前拦住齐之侃,“下官有一副卷轴,所绘事关神官大人,还请齐将军留步。”
齐之侃冷了面色,看他铺开标注两府主人的卷轴。
将军惊讶道,这么巧,我父亲与丞相旧宅竟只隔了一条巷道。
艮墨池:......
正当齐将军要去夺他手中卷轴,艮墨池长袖一敛:“是齐将军看错了。”
开国将军之子,怕是不可貌相静水流深。
9.
举国上下这十年间战火纷纭,朝廷徒留繁荣的架子端着,内里广厦将倾,一个将军怎么可能救得了它?
只是小来思报国,不是爱封侯。沙场奔波,多少能让这人间留存片刻。
再多片刻就好。
齐之侃出征燕北前一日,尽管此战生机渺茫,但是副官说神官殿送了礼物,权当饯别,便莫吝啬喜笑颜开。
桃花木簪毫不起眼,所幸规整实用,他轻嗅一下,即便室外飞雪,似乎还残留桃花香。
他又回忆起从军头年,腊月里也是这样大的风雪,洛城的新燕在行军前筑了巢,可惜未闻笛声。
三年后他升任副官,将军同他度过高丘陇头,他问我何时能还乡,将军说此刻便能,他摇摇头回道,不是京城。
往后一年他被调到滇州练兵,苗疆寨子不准官兵随意进,他捧着春来第一束棠梨花,面朝高黎贡山,从晌午立到月上梢头。
十七岁他赶回京城,听闻云南败了,他怕了三月才收到蹇宾音信。他想若是我败了,你在云南会如何?
二十岁伊始,我再没敢败过。
二十二岁这年我觉得可以了,我想试试还你一个丞相。
可我不知道皇帝只许你做一位小小的神官。
我没法同你说对不起,因为还想着卸甲归田,你我别后重逢。可是我再无法骗你,只好拜托书信,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。
是我害你客居他乡。
所幸人间不曾老,山河不曾改,将士舍命相护。
更好在少年不曾忘。
10.
燕北尺牍书疏,皇帝诏齐之侃回国晾了两个月,他领兵到京都时悄无消息,朝廷半数人都断定他折在了战场。
守城官兵转起铁门,齐之侃一身白衣银铠,风雪穿过缝隙纷纷扬扬,涂满他的领口,胯下骏马冻得折折耳朵。
他见那人策马扬鞭,背上毛氅还未披严实,白驳载着蹇宾踏起飞雪,堪堪勒在他跟前。
那人睫毛盛起几粒白晶,轻笑出声,白雾蒸腾到面上,明眸化开一对语焉不详的想念,连剑眉也在朦胧中温柔下来。
“小齐回来就好。”
他问你这是要去哪?
蹇宾与他并肩骑马,说:“你信里未说何时回京。”
“我去找你问一问归期。”
神官好似未把路途凶险当做难事,别过头眉目几分如旧。
齐之侃按住胸口的桃木发簪,伸手披好他的黑狐大氅。想起十年前,年少时痴傻明亮,胡闹,无头苍蝇乱撞,一诺千金。事实上身无分文,就算豪赌一场也没什么可失去的。
不过就是一颗心的代价。
后来沤制,锤炼,淬火,一曝十寒,站在朝堂上彼此都心事重重。
但在蹇宾奔向城门那一刻,他们都禁不住感叹,感叹旧年那个纯真热血的梦正在招手。
他们已太久未能信马由缰。
天上地下,仙魔鬼妖,这边青灯古佛,对面金戈铁马。
菩萨点化不了十方境。
不如活在人间。
11.
皇帝没能熬过这个冬季,齐之侃又被战报催到燕北,只是这回他说此行凶多吉少,何时归来都难说定数。
将军所言无虚,以至于讣告传来京城那会,他都没来得及哭上一哭。
宫中琐事接踵而来,新帝登基,先帝亲眷从他殿前路过,马车吱呀吱呀,衣衫涴然,行李寥落。
他思及从前,十年前将军府的失火,齐之侃家眷几多早逝,仇不能不报,因为刻骨难消。
齐之侃与他本无意世事,既然皇帝驾崩,为难家眷对他们多少有些苛刻。
面前的孩子躲在妇人身后,似乎晓得他的身份,唯恐他纠缠追问。
他也没必要故作友善,叹了口气,于是说出了那句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话。
“回家去吧。”
尾声
蹇宾站在树下,春晓嫩芽探过头顶,指尖桃木断枝是因为那支发簪。
念及年少这些年,经年孤身,只短短几年恰遇红尘,而他刀尖谋生,功名渐成。
故土鲜血浇筑,山河四海拴不住他去找一个人,最后走得太远回不去,也生出思乡情怀。
现今长风枉问相存,再见时少年心血依旧,故莽莽众生,认错不了。
再想到若是云端人间可以同游,叶落归根也不再那么重要。
白驳走到他身边,等他翻身上马。
不过就去人间再寻你一次罢了。
END
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,否则一生都无法安稳度过。
来自金庸先生的《神雕侠侣》
诸位一切顺利。